《心理誌》第56期–3 性心理治療─歸於如其所是的自己

 

       作者:龍冠華 臨床心理師 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

主責編輯:李蕙君 臨床心理師 /台大醫院雲林分院

踏上性心理治療的旅途

與性心理治療的接觸,要回溯到十一年前,當時我在精神醫學部工作,偶然得知有單位在招募心理師進行「性教育」的受訓,心理師可以在完成受訓之後,進入國中、高中演講和接案,而所謂「性教育」,如果現在以更精確一點來說的話,應該要叫做「性溝通」才是。從性心理治療的角度來看,無論和成人或青少年談論性事,重點都不在於教導是非對錯,由於每個人在性當中的樣貌,都是自身和環境與文化價值觀層層互動堆疊之後形塑而成的結果,也不存在所謂是非對錯。

 

一段時間之後,我離開原本工作的精神醫學部,投入了相當陌生的性心理治療領域,當時幾乎沒有臨床心理師在這個領域工作,當我的同學問我,為什麼要跑去「諮商那裡」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背棄了靈魂深處的某種東西。而捫心自問為什麼下如此決定,或許是因為在我自己的人生面臨巨大斷裂的時候,整個生命和社會安全網絡之中,唯一接住我的只有這群夥伴,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只是為了有機會可以「治療自己」。

 

性心理治療—當我們緩緩贖回自己

身為一個人,之於身體,之於性,從小到大有著許多好奇困惑、期待盼望,而這些未說出口的困惑與期待,最終可能在我們的身上匯聚成了偌大的壓力。成年之後,關於性行為的探索,可能又在自己和伴侶的身上,累積了越來越多的沈痾宿疾。關於身體、關於性,讓人們受傷的,經常是我們被教導灌輸的內容與實際經驗之間的巨大斷層,而釐清那份龐大落差的過程,對我而言,則是人在逐漸明瞭覺察之後,為了自己緩緩贖回自己的歷程─這也就是我所理解到的性心理治療之核心。

 

        在性心理治療中,性,是治療師用來理解一個人發展脈絡的視角。性心理治療融合了心理治療、性教育、以及性教練三種不同的層次,奠基於心理師的心理治療能力上,再加上對於性議題及性知識的專業能力,並在需要時輔以性教練所需的各種技巧與訓練。過程中,治療師需要對個案在性之中遭遇的困境進行了解與評估,並對個案的性發展歷史進行完整的訪談與分析,以個體「性自我」與「性自尊」的形塑歷程作為背景,釐清個案目前的問題對其生活、性生活以及人格產生的影響,進而擬定後續的治療方向與計畫。總的來說,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融合了心理治療、性教育,以及性行為與技巧的教導,而性教練的角色,只是工作中的一部分而已。

 

性就像是人的最後一道枷鎖,對性的好奇及探索,在我們的成長過程裡,經常形成了對自己的懷疑和厭棄。「為什麼自己會有那麼多性慾呢?」、「怎麼就發生了婚前性行為呢?」、「為什麼伴侶總是沒能出現所謂的高潮呢?」這些過去無可訴說的問題,其實是我們對於自己沒有必要的囚禁,這些枷鎖有多麼深刻幽暗,身為治療師,我就有多麼想把它們全部釋放出來。像是水滸傳裡洪太尉揭開了伏魔殿裡的石碑那樣,如果性可以被好好地談談,這個經驗並不會像撬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將所有的不幸釋放於世間一般,相反的,這些敘說將會釋放了我們共有的、心照不宣卻又羞於啟齒的心魔。





 

從事這份工作,當感受到了個案身上的種種桎梏,無論那樣的禁錮有多麼強大深刻,我都希望自己能陪伴個案解開這些束縛。十年的時間過去,被人聽見,被自己聽見,我開始在性之中變得自由,也期盼自己跌撞走過的性與人生,能作為借鏡,有機會讓個案們、孩子們少走一段泥濘冤枉的路途。

 

佛洛伊德曾說:「我有慾望,但我成為它的主人」,從性心理治療的角度來說,我們比較希望成為它的家人。關於性這件事,有風平浪靜,有風生水起;有一團和氣,有不如預期;有尋尋覓覓,有柳暗花明。我說性好像家人,指的是隨著時光,我們漸漸知道它們不會總是好好的,就像人們不會期待夜夜都是滿月那樣。但當性歸於性,當一般歸於一般,我們因為對性開始產生相對合理的期待,於是能學著相對合理地對待自己和對方,也開始學著歸於如其所是的自己。

 

作為心理師,我們在自己的生命中體驗,而後成為他人的導遊

        在整理這些關於性心理治療的介紹與歷程,我知道許多描述有點抽象,但我很難把拼湊自己碎片的過程說得更具體。面對想要學習性心理治療,或是想要求助於性心理治療的人,我想說的是:「生而為人,成長的過程,常常是我們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離自己越來愈遠的過程,在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關於性的各種感覺的時候尤其如此,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投入性心理治療,是從釐清到理解,從理解到接納,於是從接納到與自己和解的一段過程。」

 

如果性跟所有人的一生息息相關,身為助人工作者,即便只是為了理解和接納自己,嘗試投入一段性自我探索與整合的學習歷程,我想都是一項很值得的投資。性心理治療的歷程,是一趟十分個人化的旅程,在過程中,心理師就像是這場深度旅行的導遊,身為導遊,我們很難帶人去看見那些自己未曾探尋的風景,但當我們自己親身走過這一趟之後,將更有機會成為一名稱職的嚮導。    —————————————————————————————————————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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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主責編輯
李蕙君臨床心理師
國立政治大學心理學研究所畢,現服務於台大醫院雲林分院精神醫學部。喜歡冒險卻又嚮往安定,相信文字的溫度能讓走過的印記永遠活著。

校稿
陳琇慧 臨床心理師 / 彰濱秀傳紀念醫院



版面編輯辜煒焉 臨床心理師

編輯團隊 | 出版發行委員會

 

 

 

 

 

 

 

 

 

 

 

 

 

 

 

 

 

 

 

 

 

 

 

 

 

 

 

 

 

《心理誌》第56期–2 病榻邊的生命故事裁縫師—我與敘事治療的相遇

 

    作者:商沛宇 臨床心理師 / 台大癌醫中心醫院

主責編輯:陳琇慧 臨床心理師 / 彰濱秀傳紀念醫院

 

安寧心理師的挑戰

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擔任安寧病房的臨床心理師。

 

在多年心理學與醫學教育的薰陶下,踏入安寧工作的我就像是一位手持放大鏡的偵探,不斷尋找著病人的情緒「問題」。同時我也背負著醫療團隊的期待,努力的運用畢生所學的心理學知識與技巧,試圖去修理這些「問題」,好讓這些「不正常」的狀態,經由我的專業評估與處置後能恢復正常。

 

如此的思考模式看似合理,卻在臨床上帶給我許多碰壁的經驗。像是當我與臨終病人談論他對未來的擔心與焦慮時,我彷彿也和他一起陷入黑暗的深淵裡,任憑我們怎麼繞也繞不出去;或是當病人得知我的身分是心理師時,則是嗤之以鼻地對我說:「你那麼年輕,沒有生病過,又怎麼懂得生病的苦?」

 

這些挫折與質疑一再地打擊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找不到自己在安寧團隊裡的定位與價值。

「原來我不需要扮演專家」—敘事治療的啟發

直到工作第三年,我在一場工作坊上接觸到敘事治療,便深深地被它的世界觀所吸引。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其實身為心理師的我並不需要扮演專家,因為,每一個當事人才是自己生命經驗裡的專家。

 

敘事治療的世界觀告訴我,比起透過既有知識來替當事人的困擾找通則、下診斷、或試圖對症下藥,心理師更適合做的,是將那個原本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困擾,以更仔細與獨一無二的態度看待,並嘗試聆聽問題故事的弦外之音找出原本未被注意到的生命亮點,協助當事人去看見它、體驗它、豐富它,並為這些重要的片刻賦予意義。

 

這樣的觀點徹底顛覆了我對於安寧心理師工作樣貌的想法。我不再那麼執著於「找出問題」,不再努力於把病人的問題做歸類與分析,也不再以「修理問題、解決問題」做為心理介入的唯一目標。

 

於是,我開始能夠放鬆心情聆聽病人的故事,走入他的生命。

運用每個生命片刻的素材,讓個案成為自己的樣貌

曾經有位學識淵博的伯伯住進安寧病房後,家屬擔心他過度樂觀,希望藉由心理師的專業,引導伯伯講出內心真實的感受,進而面對死亡。起初,我試圖與伯伯談生病之後的心情,他簡單回應幾句後便問我:「可以不要談這些嗎?」我想起敘事治療的精神便告訴他:好,我們就談你想談的吧!」

 

從那之後,伯伯每天都會準備一則生命小故事,期待著下午與我們分享。我們聊了他對子女的教養哲學、他最愛的股票議題(即便住院也會每天關注)、對命運和鬼魂的看法。有天,伯伯告訴我:「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感覺到我的靈魂飄在房間裡看著這一切、看著窗外的美景,那是一種自在、舒服、平靜的感覺。」

 

有一次,伯伯提到自己引以為傲的英語學習能力,並主動提議想玩拼字遊戲,請我們出幾個難題考他。於是,我們認真出了一份艱難的英語拼字考卷(圖1,伯伯果然向我們展示出令人驚豔的語言能力。因此,我決定替伯伯製作一張專屬的獎狀,見證他這輩子對英文的熱情和努力,讓這個有別於生病角色的故事線,永遠刻劃在伯伯與我們的心中(圖2

 

頒獎時,伯伯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我永遠記得,當下他用僅剩的力氣努力告訴我們,他一定會將這張獎狀保存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幾個禮拜後,伯伯往生了。他的兒子傳來一張獎狀的照片與我們分享,他說:「爸爸生前很珍視這張獎狀,所以我們把它佈置在告別式的會場,想與來賓分享這份榮耀。」

重新定義心理師的專業展現

照顧伯伯的經驗讓我發現,或許以正規的醫療角度來說,這不算一個成功的「病情認知」評估和「情緒調適」介入,但我不會因此而感到挫折,因為當我戴上一副敘事治療的眼鏡後,看見了一條嶄新的醫病互動道路

 

終於,我不再和病人一起被困在那單薄的生病故事裡,而是尊重眼前這個人,他才是自己生命故事的專家,並且秉持著好奇心,與病人共同探索他生命的獨特之處;透過合作性的對話與共同參與,我們一起發展出一個更加豐富與鮮活的偏好故事。正因如此,伯伯才有機會在生命終點之前,活出他想要讓大家記得的樣子。

 

敘事治療博大精深,每個核心概念都可以發展出專屬的提問方式,若要熟悉這些問話技巧需要不斷地刻意練習,至今,我還在努力以自動化運作為目標。

 

感謝敘事治療的世界觀,讓我從過去的自我懷疑中解放,也使我打從心底相信,其實陪伴安寧病人的重點不在於具備多麼精熟的技術與知識,而是能否保持開放、好奇、尊重的態度面對每一位病人的生命故事,並且以真誠、用心地態度投入每一個美好的片刻,和病人一起寫下那個對他來說別具意義的生命故事。

 

透過每一次的陪伴與回饋,我漸漸發覺,敘事取向的精神與我的人生價值觀如此契合。我想這將會成為我在心理陪伴或心理治療的道路上的指引,讓我持續編織出每一位病人的偏好故事。

 


1. 文中提到的英語拼音考卷
















2. 為伯伯製作的專屬獎狀


作者簡介

商沛宇 臨床心理師

 

l   現職

台大癌醫中心醫院 臨床心理師

l   學歷

國立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暨研究所 臨床心理學組 碩士班

l   經歷

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 家醫科/安寧病房 臨床心理師 

 

畢業後,誤打誤撞走入安寧病房,陪伴末期病人走向生命的終點。不喜歡有距離感的醫病關係,熱衷於當一位能互相關懷且充滿人情味的臨床心理師。喜歡用自己身為「人」的一面貼近病人的生命,和病人一同發展出「生病」以外的豐厚故事。

 

 

主責編輯:陳琇慧臨床心理師

校稿協助:蒙宛筠臨床心理師

版面編輯:辜煒焉 臨床心理師

編輯團隊 | 出版發行委員會


 


心理誌 PsychoLife 第56期-1: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找到自己的「Identity」

文 | 王佑筠 臨床心理師

順勢而為-對心理治療取向的困惑與選擇

新手的普遍焦慮

      關於心理治療,還記得在學生或新手心理師階段,我們很常陷入急著想了解心理治療該用什麼取向才能幫助個案,又什麼治療取向才適合自己的焦慮,所以一路努力從學校課程獲得基礎、工作後參加工作坊進修,自己再從各樣的書籍中涉獵更多補充知識。即便如此,在這找尋自我定位與價值的漫漫歷程中,卻容易潛藏著「接觸多元卻不夠深化」的擔心。 

困惑-可能是改變的契機

      以自己為例,我剛開始臨床工作時,曾觀摩過前輩操作「獎勵」、「懲罰」、「付出代價」等行為治療技術,也有大量接觸自閉症類群疾患孩子的經驗,本以為已具備操作「行為治療」的自信。但臨床上面對無口語的孩子情緒化躺地不起的當下,我雖已遵循治療概念去試著改變他的行為了,孩子卻仍「黏」在地上不願起身。於是,基於評估他是有語言理解能力的先備認識,我走向他、蹲下身,試著跟孩子聊了一會兒,過程中就彷彿對著他自言自語一般(孩子經驗到的其實是一種無壓力的溝通引導)。雖然經歷的時間比預期的長,但孩子還是跟著我站起來、回到位置。結束後,督導前輩問我:「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比行為治療更適合你的取向?」。
      困惑,是一記警鐘,在接下來執行心理治療的日子裡,於心底敲響著:「我會是一個什麼風格的治療師?我還可以有什麼開展性?我是否可能在治療的學海中找到航行的方向?我想選擇什麼樣的生活?」。

遇見「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

      「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有一個核心─「找到自己的identity」。其「順勢而為(utilization)」的精神,能使任何事物皆可被運用,任何體驗皆可被引發。曾有一位很擔心孩子畫畫只畫槍枝,不畫其他主題的媽媽向我求助,雖家人總是叫他不要再只畫槍枝了,仍改變不了他的執著。我依著「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中「順勢而為(utilization)」的精神,邀請媽媽嘗試改請孩子「畫一把槍枝掉在海底」。出乎意料之外的,孩子最終畫了一座海生館,槍枝落在一處珊瑚的底下,而這也順利地擴展了孩子的繪畫內容。
      這樣的經驗讓我漸漸明白,「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善用個案的限制成為資源,允許治療師有無限開展可能的真諦,此時,我的困惑已得到解答。

經驗,經驗,再經驗-對自我的允許與看見成長的可能

      艾瑞克森(Milton H. Erickson)的嫡傳弟子、亦是艾瑞克森基金會的創辦人及現任執行長傑弗瑞.薩德(Jeffrey K. Zeig),整理了這個取向的理論、哲學觀及治療技術(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經驗式治療藝術:從艾瑞克森催眠療法談起」書籍)。他善於將個案帶來的問題,運用各種經驗式的作法,把解答層層包裝為禮物,再交還給個案。在這過程中,為了引發個案的經驗,帶領個案有各種體驗的可能,治療師也需允許自己有各種嘗試。
      蕯德老師就曾分享他不只學習過法文與西班牙文,且正在學習中文,還會駕駛輕航機的多元經驗,他的妹妹也是六十幾歲開始學習獨輪車。「世上唯一能限制你的,是你對於自己的想像」,當我們對自我的允許提升,則能看見成長的可能。
      我第一次參加「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的初階工作坊之後,得到一個引導-「我需要去嘗試,看見可能性」。同年,我同時擔任醫院工作中實習生負責人與主責督導的兩項重任,在工作與責任並重、時間被壓縮壓力下的隔年,又再重拾鋼琴的學習,這些都是過去的我所不曾經驗過的。

層層堆疊的經驗拆開後,每一層原來皆是禮物

      學琴的歷程中,一首曲子可以是風格多變的,而這需要刻意練習,需要有人指導,每一個刻意練習的片刻,都由老師挑選合適的曲子強化著。我的老師跟我很像,都有想掌控進度的控制感需求或自我要求,讓我意外的是,每當趕不及學習進度,老師比我更焦慮時,我反而能較平實看待自己練習不足,穩定地告訴她:「沒關係,上週的曲目我會繼續練習,今天到這裡就好」。
      能這樣放下焦慮、看見自己的限制,過程中需要的是細細聆聽與接納自己的感受,因為學習的成就固然喜悅,但更多是挫折與自認不足的不安,此時,更需要正視自己的選擇,避免稍不留神就在大量的懷疑中,中止這個選擇。

      我慢慢地明白,「艾瑞克森取向催眠心理治療」,帶給我各種層層堆疊的經驗,生活中,我允許了嘗試,看見了限制,接納了不足,陪伴了感受,正視了選擇。而層層經驗拆開之後,每一層原來皆是禮物。
      我常在感受著,以艾瑞克森取向的方式彈奏生命的樂章,是如此的美好!或許,有一天卸下臨床心理師的工作,走向生命的終章之前,它仍會向一個老友一樣,與我的存在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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